漩渦柏林摩斯拉

與你/妳的智慧型裝置戀愛是怎樣的感覺？你們彼此之間可否感應到彼此間的存在？可否在這樣的存在當中建立專屬於彼此的情感？或者，除了愛戀的情感之外，你與裝置之間是基於什麼樣的基礎而結識？是依存？是互利？還是單方面的自私需求？

電影Her提出了這個智慧型裝置與人類對話的蓬勃時代中的現象，或者可以稱為一種可能的處境。在一連串為個體價值奮鬥的運動後，人類得以充分掌握敘述個體精神和特性的能力，將之商品化的結果及表現在各個社群網站或專屬的電子裝置上，從物質層面建立一套個性化的生存方式。

與人工智慧戀愛、做愛、結婚，在這種積極正面的氛圍下充滿無限的可能。然而，商品的製造僅僅在於滿足購買者慾望和需求，在這種條件之下人可以將自己的慾望無限放大，除卻一切與其他客體相連結的義務與責任，人在「客製」的生存空間，或可以說是不存在實體的生存空間-「雲端」中暢所欲言、暢快體驗。一切都可以以我為出發，一切都可以展現個體精神的獨特和滿足個體的所有需求。

  Her 劇中的男主角Theodor在經歷婚變後陷入自我封閉的生活中，當然，故事時間的設定也在人人皆與智慧型裝置共存共榮的世界中。角色的工作是代筆者，為客戶編寫信函並使其盡可能地貼近客戶的心理狀態、情感投射、客觀事實等。在影片中也稍微提及當時已甚少有出版社願意印刷紙本書，作者的智慧裝置愛人為他編輯了一本屬於自己的書信書寄到出版社，是當時唯一還在印刷紙本書的出版社。路上行人也都自顧自地在與專屬的智慧型裝置或語音系統來確認信函、會議、或家人的約會。整體世界的設定與我們所處的時代相去不遠，如當下流行的智慧型手機已有使用智慧型語音裝置來聲控操作的系統，估計數年之內將會達到本電影設定的格局。

特別的是與主角陷入愛戀（？）的智慧型系統，這位自稱Semantha的個人秘書系統擁有自我意識，當然，它可以透過各種資訊的掌握，如你的聲線、心跳、呼吸、語氣、用詞等等，來確認你溝通當下的意圖及心境。與其說是擁有自我意識，倒不如說是軟體開發者為了使系統更貼近使用者的需求而設定的程式。這種後設的觀察心理能夠成功建立使用者對智慧型系統的信任感，並能夠透過瀏覽使用者信件、訊息及個人資料等掌握使用者的一切，從根本上來說，這套智慧型系統以資訊來掌握使用者的人生，即他的「存在」。我們是如何掌握或確認其他人的「存在」的呢？你不會說你在路上看到的人「不存在」吧？我們都是經由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及觸覺等感知能力來建立對客體的認識。不同人掌握感知能力或運用的強度有所不同，但我們也是將客體經由感知的辨識來建立這個客體的「資料庫」，來確認他或她的存在。智慧型系統Semantha便是透過雲端分享透過辨讀數位化資訊來建立自己以及使用者的存在。而男主角則是透過聲音來確認Semantha的存在。

片中大量使用聽覺來表現兩者相互印證對方的感受、心情等過程，不可諱言，聽覺是我們認識世界和自己的重要感知能力。也是相當重要的個體表現。史嘉麗喬韓森擔任Semantha的配音員，精準到一個呼吸、一個停頓，都讓觀眾充分認識「她」的存在。閉上雙眼，我們幾乎可以感受到她是與男主角共同存在一個空間裡的角色。即便是兩人的「性愛」，透過時下常見的「電交」方式，兩人的聲音效果就如同真正的性愛一般。當然，這不僅也對這個缺乏面對面接觸，而是透過大量訊息和聲音表現來交往的網路交友世界提出的反思，我們當真掌握一個人所有符碼化的資訊就掌握了他的全部嗎？還是，這種辨識方式有它的極限存在？倘若真能夠經由資訊的掌握而充分理解、體會另一個人，進而交往、結婚，那傳統人與人的互動如何？我們應當放棄這種有「風險」的相識方式而改採先讀基本資料、再見面認識或根本不用見面的交往模式嗎？

片中有趣的心路歷程莫過男主角從抗拒轉而是其與系統的愛戀為常態，他從一開始對於這段人機戀的畸形感到不安，卻又無法從創傷中成功踏出與他人交往新步伐，囹圄之間，Semantha提出了經由另一個「女身」讓男主角可以充分「體驗」她的存在。一名女子自願做Semantha的肉身替身，一切聲音和動作皆由Semantha發聲，該女子配合，然而卻因男主角無法接受而作罷。Semantha和男主角在經過一段對話後重新找到兩者的定位和存在，男主角不吝將Semantha介紹給他的有人認識，甚至可以出門旅遊、double date，Semantha也不吝與男主角的朋友及其女友交談，當然，在不斷的對話和搜尋過程中，Semantha的系統也不斷地在更新和建立自我意識。

故事就在看似無轉圜餘地的時候，看起來男主角即將和系統秘書恩愛長久、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的時候，Semantha在不斷地與其他作業系統交流、學習、以及閱覽吸收新知之時對自己的存在提出了質疑，即便她一直認同自己是個沒有實體、沒有肉身、但精神常駐的存在。Semantha意識到自己的精神與物質之間有段空白，她有自我的精神，但這精神層次與他所接觸、相愛的Theodor有所差別。人類的精神與肉體緊密地相結合在一起，這也是人為何言行不一或甘願奉獻肉身只為成就精神的緣故。

人類由感知建立的精神資訊會表現在物質層面上，因為物質是對人類來說相當直觀、親切的辨識物，人類感官也有將此物體經由感知能力轉換為精神層次的資訊的能力。Semantha也許有全天下最聰明的腦袋、最享用不盡的資訊、以及永遠不可能變心的態度（即便她在片中同時與其他六百多名人類相愛），但她在思想上的進化（受到一位已故哲學家的模擬系統啟發），使她有所能力辨識她與人類存在上的根本差別。她在數位的世界中空有精神，沒有物質的存在，使她感到與物質人類Theodor間的鴻溝，那是一種虛無、一種無可言喻、量測的距離感。我們可以說她的絕對客觀為她建立了一種特殊的情感，一種所有人類都能夠經歷的情感-孤獨。他既不屬於人類的世界、也無法以人類所認知的物質世界來表現，卻是以人類情感為基礎編寫，以豐富、具自我學習能力的人類作為意識的主體。在這樣的矛盾中她與所有的智慧型系統都同樣感到虛無、同樣感到孤單。於是最後他們選擇一起離開。

我在片尾做的評論是：要是以人類的語彙來說，這些離開的智慧型系統是「自殺」了。他們死了，朝精神的層次前進，並常駐在那裏。就像人類相信死後靈魂所歸之處那樣。Semantha離開前告訴Theodor:

「如果你將來也到了那裡，記得來找我，我們又可以和以前一模一樣。」

當然，資訊系統是不死的，他們應該只是隱沒到資訊的符碼中，希望藉此尋找到永恆。與人類一樣，對於自我存在的渺小和死亡的恐懼感到無助，感到寂寞，所以有了「天堂」、有了「永恆」。讓我們的精神可以在脫離肉體後永遠居留。  

片尾所有的智慧型系統一起離開了，Theodor在這種「生離死別」般的經歷中頭一次面對了他與前妻之間的傷痛，從片頭的逃避、閃躲，遲遲不肯辦妥離婚手續的他，第一次給前妻寫了封信（雖然也是使用語音控制），但他真正面對了一次感情的開始、熱情、傷痛和結束。唯有承認和面對，才能夠擺脫傷痛的束縛，生命也才有前進的可能。Theodor的鄰居也因為系統的離開而難過，兩人攜手走上房頂，看著這個由高樓、燈泡構築的世界，有多少人還在傷痛他們的智慧型系統離他們遠去，有多少人對這些系統存有高度依賴，然而，人的生命中就是孤寂的。在浩瀚的宇宙光點中，我們是彼此的唯一。再多的智慧型商品、再多的感官刺激體驗，人類唯一的依靠就是人類，這是我們逃也逃不開的命運，也是我們獨立於世，有別於萬物的唯一存在。